优雅是什么?人人对优雅的解读不同,它可以是一种养尊处优,也可以是一种身段、内涵或风采。以我的体会,那应该是一种把自已缩小,天地反而会变大的境界。
——阮义忠《失落的优雅》。
阮义忠,台湾当代著名摄影家,其作品被选入美国权威的《当代摄影家》。1950年生于台湾省宜兰县头城镇的木匠人家,高中时开始阅读文学、哲学书籍、画钢笔画,他的许多作品后来都用作书籍封面设计和杂志插图。阮义忠说:“对我而言,摄影既是兴趣和工作,也是生活方式,甚至可以说是信仰;人性中的善面永远吸引着我”。
《失落的优雅》照片的诞生:这张照片是我唯一经过后期处理的作品。对纪实摄影的忠诚信徒而言,曝光在底片上的影像,就是事实的证据。我的摄影伦理是必须忠于对象,肯定其代表的价值,绝不利用对象来彰显自己的意识形态。
遗憾的是,一路走来,虽碰到过很多动人的事件,却无法把深刻内涵尽数捕捉。每每检视样片,总会想起柯特兹的话:“最好的那瞬间,我总是错过。”众所景仰的大师尚且如此自谦,真叫后辈汗颜。目睹这对母女走入田园小径时,我并无惊喜,因为天气阴沉,远处山峦欠缺层次,非但无法衬托前景,反显碍眼。照片放出来后果然平淡无奇,底片一搁就是二十五年,尘封在整面墙的影像档案中,不见天日。
直至20世纪末,我将所有未发表过的作品整理成四个主题:“有名人物无名氏”“手的秘密”“正方形的乡愁”及“失落的优雅”,并冠以“告别20世纪”的总题,用来对创作生涯做一阶段性的集成。就在那时,这母女俩的身影又浮上心头。
我找出那一格反差平淡、显影不足、极难放出正常浓度与对比的底片来,在暗房里耗掉不少相纸,愈放愈丧气,无论如何加光减光都不满意。后来灵机一动:如果她们是走向一片未知之境呢?就如同黑泽明的电影《梦》中之景:背着写生架的画家走入梵·高画中的麦田,满天飞舞的乌鸦涂黑了苍穹……“失落的优雅”的首张照片于焉诞生。
这幕影像的拍摄时间、地点都没留下记录,就连底片也找不到了,手边就只有一张微微泛黄的5*7的相片。至于怎么碰到这位农夫,印象也已稀薄,只有细看照片回想,可能是有条沟渠挡在前面,让我没法再靠近,只能从这个角度取景。
牛车在乡间小径慢吞吞地移动,牛很老,人也差不多,才耐得住那样的速度与闲情。虽是回忆,惆怅的情绪依旧令我悸动。在拍照的当年,这种场景在台湾乡下已不容易碰到,因为一种装了小马达、叫作铁牛的拖拉车已开始在农村风行。还用牛车的农民,不是手头较紧,就是格外念旧。拍这张照片时虽然觉得好美、好温暖,但也明白,这位老农好辛苦啊!
农业社会上千年也没多大变化,这半世纪以来却整个翻了盘。我总觉得农业社会就像是人类的童年,计算机入驻生活之后,人就没有童年了。小孩跟成年人接触同样的信息,四岁与四十岁之同等熟稔手机、IPAD,玩起电动游戏来,说不定还胜过一筹。
想到这点,我就会觉得自已何其有幸,在农业社会诞生、生长。等开始就业,台湾经济已好转,只要肯干,处处都是机会。计算机时代来临,我们这一代已有厚实地气打成的基础,不至于受虚拟世界迷惑,还能享受科技发达的便利,有机会参与信息时代的发展。
工业借着牺牲农业而成就,回望过去,叫人怎能不形惜、敬重那个时代、那些人?展望未来,又怎能不为子孙设想,留给他们一个干净的地球?
在远处瞥见这位农妇,我就暗暗称奇。她土气十足,仿佛祖先几辈子的劳作积习全压在她身上了,而且这就么大剌剌地躺在自家门前,一妇当关,全然不在意旁人怎么看,自在得如同卧佛!
她一派安然,连我突然闯入也惊动不了,整个人什么也不用说,就清清楚楚表明了“这是我家,我在休息。我很舒服,别来打扰”。本来我想找些话搭讪,但被她瞄了一眼之后,就再也开不了口了。因为她根本就不把我当回事,不到一秒就回到了自已的神游天地,继续轻嚼含在嘴里的槟榔,细吮汗液,仿佛此时刻,世上没有比她正在想、正在品尝的东西更美妙、更重要了。她粗犷的身材与窄小的长凳有如一体成形,彼此服服贴贴,相依相属。长凳下又有另一把小板凳,八成是农家几代小孩的坐椅兼玩具。很可能这位农妇自已小时侯就用过这样的小板凳,而她舒舒服服地横在上面,应该就是家中长者的专属座位了。岁月在两把板凳间的起起坐坐流逝,小女孩转眼成了老妇,用她的方式宣告着一家之主的身份。
老实说,我还真是被她摄住了。她的身影粗俗吗?在很多西洋画册上,提香、安格尔、戈雅等大画家笔下的宫廷美女,不就特地摆出这样的姿势吗?我大胆举起相机,猜想会受到她的粗声喝止,却没想到,她依旧无视我的存在。
一幅重新定义优雅的影像于焉曝光。在我看来,本分真诚面对自已、坦然无碍面对他人,就是优雅。
照片的价值是什么?简单地说,为什么称之为珍贵的照片影印资料?照片是对过往生活瞬间的定格,对于照片的回忆,对于影像记录下优雅的怀念,对于现实中远去回忆的遗憾,视觉的呈现会牵起内心中最柔软的情感积存。这就是照片的价值。
阮义忠说:“摄影让我学会品味平凡生活的乐趣,捕捉并留住生命当中那些瞬间的火花。一切都会变,片刻却经由摄影定格成了永恒。”
阮义忠是位百分之百的人文主义者,顽固地坚持着报道摄影。他还有一项在摄影家身上很难见到的特质,那就是能以批评的态度来整理、编辑自己的作品。